烧烤翅尖

发不动电了

【狗雪】晚秋时

*小故事。前几周成都的银杏很好看,一直想写写




高瓦数的浴霸明亮过了头,灯光下撒了药盐的水折射出淡淡的蓝绿色。热气在雪女脸上熏出一层暖红,她蜷身坐在浴缸的角落,湿发贴着耳后,发尾丝丝缕缕地散在水面上。

泡澡似乎是一项人类喜欢的活动。雪女倒没多大感觉,之所以会这么做,更像是仪式性的行为,人类将这称作“放松身体”。

公寓外有几株银杏树,繁密的枝叶恰能搭在四层楼的窗外,掩了半弧月光。寒风从隙间偷偷窜入,被室内的热气呲溜包裹住,瞬间化为一小团白雾。

远在曾经的故地之外,向西而去,这里是临国的城市,一座随处可见银杏的小城。别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之处,唯独在这个季节里,头顶满冠的金色美得夺人眼目,是令人安心的、秋天特有的风景。

会来到这里定居是个意外。初时惠比寿爷爷建议她去更南方一些的城市住,她想了想却拒绝了。不喜欢太过暖和的地方,即便是现在不那么耐寒的身体,也没办法长久地待着。

这里就很好。湿润的季风气候,四季分明,冬季不落雪,夏季也没那么炎热。况且,这里的银杏很美,连窗外这棵也不例外。

水温适宜,雪女将身子又向下沉了些,半个脑袋也没在了水里,闭上眼陷入冥思。隔壁人家的厨房传来油水沸腾的声音,若有若无的香味从头顶的窗前飘过,半晌过去,咕噜咕噜呼出一长串气泡,她这才缓缓将头从水里抬起来。

——这也是跟着电视剧里的人类学的,据说是“缓解压力”的有效做法。

 

从图书馆回家经过的是小路,绕城河边窄窄的街道。沿路的景色很是别致,一边是傍水的柳树,另一边是成排的银杏。一半长青,一半金黄,相对又相偎。平时过往的行人多,附近的人们也会在饭后来散步遛狗,入了秋冬却不太一样。天黑得越来越早,下班时间小道上的人烟已是稀少,月色下安静得有些落寞。

雪女踩着砖石上散落的银杏叶走去,沿路的尽头处有一座小公园。面积不大,除去绿化外,最吸引人的也只有园心那棵年代久远的银杏树了。她缓缓踱步到巨树下,夜里温度降了不少,时而吹起的阵风带着逼人清醒的凉意。

其实月色在千年里又能有多少变化呢,时光回溯似乎也不是难事,隐约记得曾也有妖怪能操控时间来着。

风停的时候,寂静以此处为圆心,延长着半径迅速铺散开来,连公园外路过的车流声也骤然停止。熟悉的感觉从背部扩散着逐渐包裹全身,她却不太想回头。

半空的路灯啪啪扑闪两下,不出意外地灭掉了。没了人造亮光的夜晚,倒真和多年前的月下有些相似。

身后不远处伫立的妖怪开口,他说:好久不见了,雪女,我来找你。

十五月满,叶间簌簌,月照下的扇形小叶发出浅浅的暗光,在夜风中颤得可怜。

找她做什么呢,她想。 

深秋季节,其实并不适合重逢相遇。

 

很久很久以前,广袤的山野间,黑色巨翼在半空骄横伸展,遮挡了雪原的月亮,银发的精灵第一次遇见传说中的天狗。

虽说事实上,她从出生起就并未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妖怪,传说对她不起任何作用。只是一股从天而降的妖力不可忽视,那是上天眷恋着的、古老又强大的气息,远在她之上,会为之震撼完全出于本能。

大天狗缓缓落地,礼节性伸出的右手像要邀她共舞,月色下眼眸如冰似水。

他道:随我走吧,雪女,吾等将与黑晴明大人一同实现大义。

大义?那是什么。

这番倨傲的宣言并不热烈,她感受不到他想邀请她的迫切意愿,不如说,毫无真心——他并不渴望她的加入才对。

大约是来完成任务的吧,这不过是那个叫黑晴明的人的命令而已。

其实这些事怎样都好,对于常年独自隐居于雪原的妖怪而言,她不在意,也无甚兴趣。但难得的,许是那双异常无情又不屑的眼睛勾起了她一丝丝的好奇,逆反心悄然作祟,竟然想将对方的锋芒全数反弹回去。

无视了他或有或无的抗拒,雪女点头说,好啊。

果然,大天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。

之后的事似乎也不在意料之外,共事并没能让二人摩擦出更多的火花。黑晴明的左右臂膀,各司其职,互不干涉,交流少得可怜,惺惺相惜对他们来说更是不可能的事。

唯有一点不咸不淡的竞争关系,来源于最初相遇时的不屑和逆反,互不喜欢,简单说来,也该算作互相看不顺眼。却又因着皆是冷冰冰的性格,漠然严格地划分着各自的领地,让一切显得也不是那么针锋相对。

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,明明早已接壤,却是谁都不愿意踏出一步。

只有敌方突袭毫无防备的雪女那次,大天狗意外地出手将攻击挡下了。利箭射穿他的团扇,擦破了他的左脸,留下一道淡粉色的伤痕。他蹙眉“啧”了一声,回头却对她说:别拖后腿。

不是什么温柔的话,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也看不出丝毫类似的情绪。那是好意还是刻意,对当局者来说似乎也不是多重要了。

仲春时节,悬崖边的樱树上,满月下泛着银色的花瓣扑簌飘落。枝干上传来空灵迷幻的笛声,牵引着空气中清冷的夜风。

雪女来到树下,恰好有一瓣樱花落在她的发间,像缀了颗极小的宝石,微小却很耀眼。她仰头对树上的人说道:今日多谢了。

笛声未停,回答她的是不间断的悠扬。

没有太多可以描绘的内容,于二人而言,这本就是极淡的感觉,像冬时故乡的雪,安静细碎地铺陈在心底。

相处如此,一切都太不明显。所以,因着仅此一次的在意,之后生出的那些细微的、可有可无的波动,经历了枯燥漫长的历史之后,再细究起来似乎意义也不大了。

决战前夜,悬崖边起了浓雾,大天狗看着山下灯火朦胧的平安京,对身旁的雪女说:黑夜山向东一面,晴明身旁的小姑娘也许会带着那只白狐狸进攻,他们应当召唤了不少的帮手。你必须要完全封冻住他们——

他回头,垂眼的动作很不经意,掩下了些许模糊不清的东西,复又道:用你全部的妖力。

雪女沉默着望向他,那双沉寂的眼里读不出其他。方才的话意义单一,就是一句生硬又强势的命令,来自面前的大妖怪的。

啊不,其实是黑晴明大人的吩咐吧,也许——

嘴里有些干涩,喉咙上好像堵了些毛绒绒的东西,她努力地咽了咽,手指无意识地颤了一下。

赴死很难吗?怎么会呢,对她而言生与死并非对立,是否存活下去不重要也不必须。她活得不久,也没想过太久,在雪原里日复一日的时光本就无聊透顶,从某时开始的变化反倒算惊喜。她跟从了黑晴明,她应当是追随大义的一员,为此献上生命也毫不迟疑才对。

不该有执念的呀。

可是,妖又怎么会没有执念呢。

她收回目光,点了点头,说,好。

大概世人都对一件事有所误解。雪女生于冰天雪地,是由冰雪凝结拼造出的存在,但她却不是个无情的妖怪,无情的并非她。只是情感的概念过于抽象,她能感知的大约只有心率跳动的起伏和速度,这些是触摸得到的印象。

然而到如今,妖力流失的她其实已算不得真正的妖怪了。在人类世界生活了太久,不可避免地被扯入俗世,这是长久活下来的代价,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。

越来越像,也终究懂了些感性的规矩。偶然再回忆起的时候甚至觉得,当初侥幸活下来反倒不如就此陨灭。

因为现在已经不得不意识到,最后那一次对话时,她应当是伤心的。

 

 

时令水果是柑橘,人类伟大的地方体现于,仅仅是这个名称下的水果竟也能被栽培出各式各样的种类。雪女在推车的小贩处买了些橘子,这个品种叫做“砂糖橘”。比食指和拇指环住的圈稍大一些的金色小果子,置于掌心中看起来格外可爱。

回到公寓里,暖气正好在房间里维持了一个舒适的温度。戳开电视按钮,坐在茶几前,身下的羊毛垫软软的,蹭着很舒服。雪女一面剥橘子吃,一面看电视节目。

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消遣活动,比起需要主动搜索的上网来说,看电视要轻松多了。新闻,电视剧,歌舞,综艺,什么都行,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。

小橘子方便又爽口,一小个儿直接就能塞进嘴里,鼓了半边嘴嚼一嚼,汁水溢出,满口香甜的果味。这种水果吃起就停不下来,更何况还是在电视机前,回过神来,整整一口袋的砂糖橘已经被解决得干干净净。她盯着一旁被果皮堆积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,莫名地发了好半天呆。

电视剧的抒情片尾曲响起,演员名单从下往上滚动出来,随之生起的还有来自胃里的凉意,这时耳边才突然响起惠比寿爷爷的嘱咐。身体大不如从前,千万照顾好自己,受不得凉,出门多穿点保暖,饮食也要多多注意,凉性食物少吃——什么的,完全被忘在脑后了。

她之前不是这样的,她一直以来都活得很小心翼翼才对。千年来早该习惯了这些约束,她的生活规律得甚至无聊。唯一连心神都能搅乱的原因,怎么想也源于那个满月的夜晚。

第二次觉得满月是令人讨厌的。

忍不住抱起膝盖,身子歪着倒在羊毛垫上,肚子传来一阵阵的抽痛,不算强烈,但搅得人浑身发软。心口仿佛裂了旧伤,她埋头深呼吸,强行让思绪回归空白,必须要让这阵窒息感消散。

片尾曲播完,紧随其后的是电视台特有的广告,嘈杂吵闹的电视购物节目,偏偏时间还占得长。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,因着室内外温度和湿度的差别,玻璃上浮起了薄薄的水雾。电视剧下一集又开始了,主题歌要轻快许多,画面随着鲜明的节奏一一跳动。难受的感觉终于渐渐平息,雪女阖上双眼,沉沉睡去。

 

惠比寿遁了个地,神情罕见的严肃,他骑着金鱼匆匆忙忙赶到公寓的时候,抬头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。从金鱼背上跌落得有点滑稽,他扶了扶眼镜,倚着鱼鳍慢吞吞起身。

“原来是大天狗大人啊,您苏醒了呢。”惠比寿笑着作了个揖。

他的突然出现让大天狗也愣了愣,没答话,只点了点头。

惠比寿摇摇手中的鲤鱼旗,环顾了一圈客厅,目光最终落在茶几前侧卧的雪女,身上还搭着明显从卧室搬出来的被子。

他回头对大天狗道:“大人这样擅自闯入……会不会不太好?这是21世纪了呢,现在的人类很注重家里身财产安全的,无缘无故的出现说不定会……”

“你不也是擅自入室的吗?”大天狗反问。

惠比寿弯着眼笑起来,眼尾的褶皱慈祥地搭下,说起话来嘴边的小胡子也跟着有趣地抖动。

他并不接话,手中的鲤鱼旗又晃了几下,惠比寿笑眯眯地注视着大天狗,道:“那大人有没有想过,其实对方……并不那么想见你呢?”

这句话像根软绵绵的刺,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某处。大天狗猛然回头望向他,对方的眼里却毫无恶意,通透得像一面精细打磨过的镜子,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略显愕然的神情。

他转过身,放轻脚步走向雪女,屈膝缓缓蹲了下去。

眼前的这张脸陌生又熟悉,曾经妖形的雪女是一头冷调的银色头发,如今却变得乌黑似漆,是大街上最常见的人类的模样。可是眉眼的变化又好像不大,或者说,再怎么变来变去,她始终还是她。

那我呢,我也始终是我吗。

大天狗伸手将雪女抱起,怀中人的温度凉得像结了冰。

他沉吟许久,最终摇头道:……不,她是想见我的。

 

妖怪总该比人类坦率一点吧。

不可理喻的事做得多了,要放下也似乎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。陷入沉睡前的大天狗忽然想起,落败算不得多可笑,他之前一心想完成的事,现在不过是得到了一个结局。但雪女离去前的眼神,亮得实在有些刺眼。

她很少那样直视他,即使有也不会驻留太久。可唯独那一次,时间仿佛停止,画面的定格让人压抑,各自眼里潜藏的东西都快要控制不住。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从那诡异的旋涡中抽出,到这时又觉得,其实无从逃离。

对方的无心,偏偏凸显了他的刻意。

有一个词该是能形容的,但那是别国的戏语,大天狗是不知道的。雪女第一次在书中见到那四个字的时候,忍不住伸出指尖,在书页上轻轻地摩挲着。目光停顿许久,才一字字轻声念了出来:

一眼万年。

万年太长,千年倒是足够了。

这千年甚至不是从离别的时间算起,该追溯到的,或许是雪原上的初遇,从他的双翼遮挡住月亮开始。

沉睡时会生梦吗,这样的梦里的执念又作不作数呢。

千年后他再次醒来,世界变化得天翻地覆,从前的一切都不再适用,完完全全的陌生。但他又无心去了解如今的复杂纷繁了,他只是觉得,他要找一个人。

或者确认,或者斩断。

迎面的风呼啸而来,他们在城市上空不落痕迹地飞过,怀中的雪女忽然开口:“您不该那样对惠比寿爷爷说话的。”

最终落于小公园的银杏前,倏然震开的结界将白日喧闹的人群隔绝在外,留下一个安静沉默的空间。

今日的天气不太好,太阳隐匿在堆积的云层后,天空黯淡得失了颜色。然而临近傍晚,还未暗下来的天际却挂起一弯浅浅的金色月亮,若隐若现的样子,熏染着低调的诗意。

离开时惠比寿跳上窗台说:“老朽只是来看看雪丫头的。这么多年了,还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啊。”

雪女坐在银杏树下,身子无力地靠着背后的枝干。确实不太听话,她其实都听到了的,从那个人出现开始,意识就在模糊与清醒间反复游离。可以感觉到指间大约在融化,秋季雨后霉湿的泥土味从树下蔓延,环绕在潮润的空气里。

她忽然想听听笛声。

风刮过,卷起一捧地上的银杏叶,打着旋儿手拉手起舞。头顶也有落叶从树上飘下,纷纷扬扬,给灰霾的天地间撒上了些微亮丽的色彩。

雪女仰头望着这样的秋景,今年果真是与往常不太一样的。她缓缓低头,眼睫微微垂下,轻声道:

“……大天狗大人,来得有些晚了呢。”

 

这是座冬季不落雪的城市,即使近几年气候无常,偶有降雪,也是在深冬临近过年的夜里才会出现。按以往的经验该是如此。

白雪与银杏共同坠下,是绮丽又神秘的景色,对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近乎惊喜。小公园中古老巨大的银杏树下,驻足停留的人越来越多,他们拍照,留念,感慨。

从嘴里呼出灰蒙蒙的白气,大天狗俯身蹲在她面前,看着她的发丝一点点褪回银色,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花,传来轻微的嗞嗞声。其实她歪着头睡着的模样,是很好看的。

——仍是晚了些。

来不及伸手再触摸,眼前的存在眨眼间便倏然消散。

小城温度骤降,冷风吹起严酷的寒气,却难以阻挡人们遇上罕见美景的热情。人类发自内心的激动行为,就将它命名为“释放喜悦”好了。

惠比寿骑着金鱼遁地走了,这座城市可不是他的归处。只留下一面被风灌得鼓鼓的鲤鱼旗立在窗台,在幽幽的小雪里,飘得平静安宁。

秋天落下帷幕,也是时候入冬了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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